陨石不时划过文字的天空。起初只有细心的观察者才能发现,但它们最终照亮了许多人的天空。诗人达尼埃莱·门卡雷利(Daniele Mencarelli)无疑便是这种情况。起初,他创作了许多诗集(I giorni condivisi; Bambino Gesù, Ospedale Pediatrico; Guardia alta; La croce è una via; Figlio; Storia d’amore; Tempo circolare),2018 年,他出版了一部赢得多项文学奖的小说La casa degli sguardi(《目光之家》)。这部小说的灵感来自他在耶稣圣婴医院做清洁工的亲身经历。此外,小说中也叙述了他如何应邀以在这家医院的经历为题材而进行诗歌创作并随后被收录为诗集Bambino Gesù, Ospedale Pediatrico(《耶稣圣婴,儿童医院》)的由来,这段故事是他人生旅程的一部分。

作为罗马人,达尼埃莱经常用罗马方言进行对话;令人惊讶的是,他生动、自然、冷静、通达的文笔将方言和意大利语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从未陷入哗众取宠的浅显和粗糙。此后不久,达尼埃莱于2020年出版了第二部小说Tutto chiede salvezza(《万物呼唤救赎》),该书的灵感源于他生命中的一段往事:他曾因在毒品作用下实施家庭暴力而被强制隔离一周。该书入围斯特雷加文学奖(Il Premio Strega)决赛,并获得其中的青年奖。2022年10月,根据小说改编的七集电视连续剧在奈飞(Netflix)上播出,将该书的知名度推向新高。作者参与了这部电视剧的剧本创作,剧作在观众中取得了极大成功,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部电视剧的主题实在不是引人入胜的那一种。他的第三部小说Sempre tornare(《总会归来》)于2021年出版并获得弗莱亚诺小说奖(Premio Flaiano)。2022年,达尼埃莱以其Agnello di Dio(《天主的羔羊》)步入戏剧界(布雷西亚诺剧院中心,Centro Teatrale Bresciano,由Piero Maccarinelli执导)。

鉴于《公教文明》已经发表过关于门卡雷利第一部小说的评论[1],我们认为更应将本文的关注集中于其作品的人类学和精神方面。正如一切与艺术相关的表现形式,每一位读者都会带着自己的经历、感知以及价值观和缺陷而进行各自独一无二的阅览。许多年轻的西方人都在拼命地寻求生命的意义,而司铎们(或是哲学家及专家)的话语却无法触及他们的心灵。也许一个诗人能够以其燃烧着苦难和对本真的渴望的文字与他们对话,让他们品味人生,抵制邪恶。

救赎的故事

达尼埃莱于1974年出生于一个和睦的家庭,有一个兄弟和一个姐妹。他显示出一种高敏感性的天赋。早在青年时期,他就开始写诗,但与此同时,生活中遇到的困难和向日常生活的妥协将他引上了吸毒和酗酒的歧途。达尼埃莱的前两本书以相反的时间顺序记述了他与毒瘾抗争的两个关键时刻。首先,在《目光之家》一书中,达尼埃莱讲述了他在耶稣圣婴儿童医院的工作如何让他面对最令人难以接受的痛苦——儿童的痛苦,但诡异的是,这却帮助他选择生活并摆脱了对酒精的依赖。

此后,他才出版了《万物呼唤救赎》,这本书的背景是他刚满二十岁的时候。当时,服用烈性毒品成瘾的他突然暴跳如雷,动手打了自己的父亲。于是,鉴于他当时的错乱状态及暴力倾向,急诊室的医生决定对他进行强制健康(TSO)治疗,在精神病院接受这种为期一周的强制性医疗。在那里,达尼埃尔与另外六个患有不同精神障碍疾病的人合住在同一间病房里。这次遭遇第一次使他的生活发生了改变。与比自己的处境更为严重的人接触,目睹他们的同理心和复原能力,这赋予他力量,促动他重新发现了对他来说密不可分的写作和生活的渴望。在他的书中,达尼埃尔对我们无所不谈地聊起他的同伴们古怪的习惯、工作、医院,还有那些穿越他内心的想法。他的文笔既淳朴自然又字斟句酌,从来不落俗套。他向我们展示着对意义的渴求和对天主的追寻如何在当今的意大利得以体现,讲述着我们的人性,同时也向我们讲述着天主——一位触动我们内心深处的黑暗和渴求的天主。

渴望救赎

在门卡雷利的作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对生命意义和形而上意义的渴求。他曾写道:“是虚无扼杀了我,把我引向了这个空虚的现在”[2];他也曾这样写道:“生活既然是这样,还有什么可关心的,我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毫无意义,如果你开始谈论意义,就会被人侧目而视,难道寻找意义有什么不对吗?我为什么必须需要一种意义?不然的话,你如何解释一切,如何解释死亡?你又如何面对你所爱的人的逝去?假若一切都没有意义,我将不会接受它,而宁愿去死”[3]。同样的观念也出现于法国神学家兼作家玛丽昂·穆勒-科拉尔(Marion Muller-Colard)题为《不安》的当代散文中[4]。关于她笔下的一个人物,这位女作者这样描述道:“他问自己:我在这里做什么?‘我’又是什么?什么是‘这里’?许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被这些问题触及,或者即便想到些什么,也不过是一瞬间的闪念而已,他们会毫不费力地继续活下去”[5]

达尼埃莱有一个形而上的灵魂,从少年时代第一次尝试写诗开始,他就在寻找恰当的词语,寻找事实。他将自己的这种渴望命名为“救赎”。这是一个最传统的词语,也是扎根于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词语:得到救赎,踏踏实实地生活,从痛苦和死亡中解脱出来。达尼埃莱并没有立即找到这个适当的用词,不过他感觉被它逼着:“为此,我用了许多、太多的词语,然后我意识到必须调转方向,于是,我开始一天天地删掉一个最不必须的肤浅用词。我一点一点地删减,直到只用一个词。用一个词来表达我真正想要的东西,这个东西我天生既有,在出生之前就带着,它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救赎。不过,我只是喃喃自语,从没有向别人提起它。但这个词就在那里,它的意义比死亡更重大。救赎。为了我,为了电话另一头我的母亲,为了所有的儿子和母亲,还有父亲,以及过去和未来中的所有兄弟。我的病叫作救赎,但如何救赎?向谁诉说?”[6]

就像先知耶肋米亚被他所听到的话语震慑一样,达尼埃莱也在这样质问到底什么占据了自己,令自己折服:“是什么疾病让我祈求救赎?是什么教育让我乞求怜悯?”。或者说:“这就是我的痴迷,我病态的渴望。救赎。从死亡中得救。从痛苦中解脱。拯救我所爱的每一位。拯救世界”[7]。正是在与被称为“疯子”的人和病童的接触中,曙光出现了,这难道不是极其合乎福音吗?这也正如穆勒-科拉尔笔下所言:“疯子、儿童、理想主义者…那些认为唯一的公平竞争就是不排斥任何人的独特性的人,难道王国不属于他们吗?”[8]。面对无意义的深渊,即使找不到答案,他至少能够发现一种希望:“但是,如果说生命在我眼中一度看似一个与我们无关的规划,毫无价值,那么现在,在耶稣圣婴医院的世界里,这种看法根本不能被接受。在这所医院里,若是拒绝自己对天主有所渴望,就没有生存的可能”[9]

被质疑的天主

对达尼埃莱而言,信德绝非显而易见。他说天主并不在他的朋友之列,天主更被他视为造物主,而不是救世主:“天主并不在我的朋友之列,我曾经常寻找他,也许是错过了时机,但在美好的事物中和因为爱而流泪的问题中,我感受到了祂的手”[10]。然而,与埃利·维塞尔[11]或克莱尔·里[12]相似的是,他也经常求助于天主,向祂讨教,为别人而向祂祈求。就像圣咏的作者一样,他虽然懵懂,却不停地诉说着,抗议着:“如果祢,天主,是一切的幕后主使者,祢为什么没有带上我?或是大地上的其他成人?这些人背后都有岁月的痕迹,他们欢喜过,也痛苦过,付出过,也索取过。如果祢,天主,是这一切的幕后,那么祢在这里所做的一切都有失公正。应该请求宽恕的是祢,而不是我们”[13]。在他看来,祈祷有时似乎是唯一的答案。即使不相信,祈祷也是唯一符合人性的正确答案。即使他没有在自幼便学会祈祷的情况下长大,祈祷依然是他最终的发言机会:“‘这些关于意义、含义的讨论涉及宗教主题,天主是一个特定的环境’。‘怎样的环境?’。‘比方说,它有点像字母表,必须有人来教会你’”[14]。达尼埃莱学会了说一种语言,虽然并没有学过,但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是,恩典是通过什么途径来到达尼埃莱身边的呢?是通过相遇。

在一个兄弟身上与恩典相遇

达尼埃莱与祈祷的关系让人想起埃蒂·希勒苏姆(Etty Hillesum)与祈祷的关系:祈祷是为了帮助天主成为祂自己。“我仍然发现祈祷是自己唯一可能的反应,不管是明智的还是不明智的,或者是出于对刚刚展示出来的极端限度的恐惧。无论出于哪一种原因,这都不重要。当你因无法辨识常规而迷失,当战争在你身边爆发,那么剩下的只有这个投向星际的词”[15]。然而,他书里的高潮是在耶稣圣婴医院里与一位年长修女的相遇,这位修女设法接近一个面临严峻考验的家庭:一个小男孩被严重毁容。以下是他目睹的情景:“他们面前站着一位修女,她年事已高,身体前倾,将自己的脸凑近孩子那张可怕的面孔。‘你是爸爸妈妈的乖乖,对吗?’。她拉着孩子的小手亲了亲,孩子也许是被挠痒痒了,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位修女看起来不下八十岁,胖胖的脸颊白得像牛奶一样。‘那你不光是好看,也讨人喜爱,你喜欢这样吗?’。她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嘴唇和下巴,逗他开心。然后修女站起身,注视着他的父亲和母亲:‘你们没有听到他的笑声吗?这个孩子不是银子做的,是金子做的,活生生的金子’。她吻了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他的那张脸,或是别的什么。我继续推着装有水桶和扫帚的手推车往前走。我被惊呆了,无法理解,也不知如何解释。我看到的是充满人情同时又显得陌生的一幕,好像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仪式,使我哑口无言,不知所措”[16]

用埃迪特·斯泰因(Edith Stein)的话说,这段经历表明他遇见了十字架赋予的力量。我们记得,埃迪特因为要前往吊唁在战争中去世的安娜·莱纳赫(Anna Reinach)的丈夫、她的大学同学阿道夫(Adolf)而惶恐不安,但却被这位年轻寡妇的坚强和镇静所震撼。在医院里,达尼埃莱重获新生:“在我踏进耶稣圣婴医院的第一天,我便已重生“[17]。在死亡与生命、爱与逃避的激烈斗争中,达尼埃尔决定重新生活,拒绝麻醉他并慢慢将其置于死地的酒精。那位修女并未察觉自己做了什么,但“这就是我在修女眼中看到的爱的巅峰。这是一个高峰,一个注定只有少数人才能达到的高度。只有那些在现实面前从不退缩,从不闭上眼睛,血液中流淌着一种无限的勇气,比任何恐惧和私心都要强大的人才能达到。没有勇气,就不可能到达那里”[18]

几年前,在精神病院里,“疯子”室友马里奥是这样为他指点道路的:“怎么开始?说什么?‘天主,如果祢在的话,我祈求祢庇护马里奥,为他所受的苦,因为所有那些邪恶没有让他变坏,因为他是每个人的倾听者,总会对每一个人都有话要说。天主,我向祢祈求’。说完这些话,就该是掉眼泪的时候了”[19]。对于我们来说,耶稣不就是那个倾听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的心声,对每一个人都有话要说的人吗?马里奥就是这样一个具有启示性的基督肖像人物。穷人、孩子、疯子比智者和权贵更能显示基督,这种洞察早已成为日本天主教作家远藤周作(Shusaku Endo,《沉默》的作者)作品的核心[20]

是的,达尼埃尔向我们展示了,在这个被消费主义窒息、被虚拟夺去生机、被徘徊所困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面临娱乐及绝望双重诱惑的世界里,人们仍然渴望生活,渴望真正的生活。用穆勒-科拉尔的话说:“生命、强大、庄严、锋利。生命没有让步,没有迟疑不决。我们没有人会有半生半死的经历。自始至终,生命都是完整而绝无仅有的”[21]

  1. 参见C. Zonta, «L’esile equilibrio tra dolore e speranza. “La casa degli sguardi”, un romanzo di Daniele Mencarelli», in Civ. Catt. 2018 IV 188-192。我们向克劳迪奥·宗塔(Claudio Zonta)神父和米卡娜·卡洛(Michela Marzano)女士致谢,感谢他们向我们介绍了这位作家。
  2. D. Mencarelli, La casa degli sguardi, Milano, Mondadori, 2018, 58, Kindle电子书版本。
  3. Id., Tutto chiede salvezza, Milano, Mondadori, 2020, 244; 253, Kindle 电子书版本。
  4. M. Muller-Colard, L’intranquillité, Paris, Bayard, 2016, edizione Kindle (in it. L’inquietudine, Cinisello Balsamo [Mi], San Paolo, 2018).
  5. 同上,第109页。
  6. D. Mencarelli, Tutto chiede salvezza, cit., 173.
  7. 同上,第960页。
  8. M. Muller-Colard, L’intranquillité, cit., 80.
  9. D. Mencarelli, La casa degli sguardi, cit., 820.
  10. 同上。
  11. 参见E. Wiesel, La notte, Firenze, Giuntina, 1980.
  12. 参见C. Ly, Tornata dall’inferno, Milano, Paoline, 2006.
  13. D. Mencarelli, La casa degli sguardi, cit., 1485.
  14. Id., Tutto chiede salvezza, cit., 258.
  15. Id., La casa degli sguardi, cit., 1535.
  16. 同上,第2072页。
  17. 同上,第2160页。
  18. 同上,第2123页。
  19. 同上,第1676页
  20. 参见Shusaku Endo, Wonderful Fool, London, Peter Owen, 1974 (原版1959).
  21. M. Muller-Colard, L’intranquillité, cit., 34.